很快,一个奇异的传言,开始在寂静的人群中,悄然流传。
“昨夜,我梦见我那早死的阿娘了……”
“我也是!我爹让我好好活着,别惦记他!”
“都说在光帘底下坐坐,就能收到托梦,原来是真的!”
起初,只是亡亲的遗言。
后来,传言变得愈发离奇。
有人说在帘中璀璨的星河里,看见了一道模糊的身影,端坐云端,俯瞰众生。
那身影,像极了洗心堂的主人,谢扶光。
人心是最好的柴薪,一点火星,便能燎原。
城南“鸽子笼”,那个最先出现失梦怪病的地方,如今成了信仰最狂热的温床。
接生婆崔九娘不知从哪弄来一块黄泥,在自家巷口搭了个简陋的草庙。
庙里供奉的,不是漫天神佛,而是一尊新塑的泥像——“谢娘娘”。
泥像的手艺粗糙,五官模糊,唯独那双眼睛,被崔九娘用黑亮的石子镶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香火,比皇城脚下的正祠还旺。
“堂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洗心堂内,韩昭将一本新记录的册子放在谢扶光面前,眉宇间满是忧虑,“我们设立‘光帘’,是为了给绝望的人一丝光亮,可现在,不是我们在引光,是光开始烧人了。”
册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那些狂热信众的言行。
有人变卖了家中最后的口粮,只为换一炷高香。
有人对着“光帘”三跪九叩,求的不是安眠,而是横财。
谢扶光面无表情地翻着册子,指尖冰凉。
当夜,暴雨如注。
一道凄厉的哭嚎划破了“鸽子笼”的雨夜。
“疯子!你们拜的都是疯子!你们拜的是人!她还没死呢!”
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妇,手里举着火把,状若癫狂地冲向了那座小小的草庙。
火苗舔上干燥的茅草,瞬间腾起一人多高的烈焰。
“我的娘娘!”崔九娘第一个冲了出去,嘶吼着扑向大火。
混乱中,一根烧断的梁木当空砸下,她来不及躲闪,只下意识地死死护住怀里那尊滚烫的泥像。
一声闷响,崔九娘的腿被砸中,她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将那尊“谢娘娘像”更紧地抱在怀里。
雨水混着血水,在泥泞的地上蜿蜒开来。
次日清晨,雨歇。
谢扶光独自一人,踏入了那片狼藉的废墟。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草木灰的气味。
崔九娘被人抬到一旁,腿上裹着厚厚的布条,脸色惨白,却还抱着那尊被熏得漆黑的泥像,嘴里念念有词。
谢扶光的目光扫过灰烬,最终停在一处。
她缓缓蹲下身,从一堆黑炭里,拾起一块未被完全烧毁的布片。
那是一角蓝印花的裙角,洗得发白,边缘还带着稚嫩的针脚。
韩昭、裴照等人跟在身后,见此物都是一愣。
唯有谢扶光自己知道,这是她七岁那年穿过的旧裙子。
灭门之夜,她就是穿着它,被长老拼死送出火海。
不知是哪个有心人,竟剪下了这块她早已遗忘的过去,当作神只的信物,供奉于此。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韩昭。”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在。”
“贴出告示。即日起,洗心堂闭门七日,‘光帘’撤下,‘醒梦绣’停授。”
全城哗然。
百姓们想不通,为何普度众生的“谢娘娘”会突然收回恩典。
恐慌与揣测,比之前的怪病蔓延得更快。
就在这时,阴市说书人柳三更的茶楼里,推出了一本全新的话本——《谢娘娘怒斥愚民》。
话本里,谢扶光被描绘成一个脾气古怪的谪仙,因凡人贪得无厌、妄图以凡身僭越神格而勃然大怒,故而收回赐梦之权,以作惩戒。
故事编得活灵活现,百姓们将信将疑,但至少那股狂热的劲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没人知道,柳三更每晚散了场,便会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短打,悄悄走访京城各坊。
他不是去听说书的反馈,而是在记录那些因强求“通灵梦”走火入魔的人。
“城西的张屠户,非说梦见财神爷报了号码,输光了家产,现在天天在街上学狗叫。”
“城北的李秀才,对着光帘求功名,三天三夜不睡,疯了。”
“还有个更惨的,直接投了井……”
第六天夜里,柳三更将一份写着三个名字的薄纸,悄悄塞给了守在洗心堂外的裴照。
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人不怕鬼了,就开始造神。这玩意儿,比鬼还吃人。”
第七日,子时。
空无一人的洗心堂内,谢扶光独坐案前。
她面前铺着一卷素白色的绢布。
这绢布与众不同,是用盲眼绣娘苏十三自己脱落的长发,一根根织就而成。
苏十三称之为“盲线”,虽不能视物,却能敏锐地感应到人心的执念。
谢扶光没有点灯,只是伸出手指,让那只重生的小傀儡,在绢布上轻轻抚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