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宗故事”都被搬了出来,朱翊钧握着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显然心中极不平静。
这顶帽子扣得不可谓不重。
沉默了半晌,朱翊钧才摆了摆手,语气听不出情绪:“既然如此,张尚书现在便去兵部,与王崇古商议吧。
议出结果,让王尚书直接来西苑见朕。”
当初派遣海瑞去南直隶,随行的八百护卫,是以顾寰私兵家将为骨架,他只跟内阁打了声招呼,便绕开了兵部直接办理。
但如今,想要调动整整一营三千人的京军,即便他是皇帝,也无法再完全绕过职掌军政的兵部了。
张四维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躬身:“臣遵旨。”
退后几步,转身快步离去。
“吕卿,”朱翊钧又看向吕调阳,
“你也一同去兵部吧。”
张四维私心太重,必须有人去盯着。
吕调阳性情相对中和,或能起到些平衡作用。
吕调阳出列领命:“臣遵旨。”
也随之退下。
朱翊钧目送二人离开,又转向殿内侍立的翰林官和中书舍人:“尔等也暂且退下。”
沈鲤等人放下手中的笔墨文书,无声行礼后,鱼贯而出。
转眼间,大殿内只剩下朱翊钧、张居正、高仪三人,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凝重。
张居正与高仪对视一眼,正欲开口告退。
却见朱翊钧站起身,缓步走到两位辅臣面前,伸出双手,分别握住了张居正和高仪的手。
“两位先生。” 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二人齐齐一怔,慌忙欲行礼:“陛下……”
朱翊钧摇了摇头,手上微微用力,止住了他们的动作:“今日并非又要二位先生为难,不必紧张。”
他自嘲地笑了笑,每次动用感情牌,似乎都是为了驱使这两位股肱之臣去应对棘手的难题,以至于他们都已形成了条件反射。
朱翊钧叹了口气,语气变得低沉而感慨:“朕只是……心有所感。”
“朕再度深切体会到,‘革故鼎新’四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何等举步维艰。
也终于明白,古往今来,为何半途而废者,远远多于坚持到底之人。”
张居正闻言,面色骤然一变,似乎联想到了什么极其不好的可能。
他连忙劝慰,语气又快又急,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惶急:
“陛下天纵圣聪,意志坚定,岂能因区区挫折便动摇初心!万不可作此想!”
高仪也反应过来,反手紧紧握住皇帝的手,激动道:“陛下!
那张楚城,乃是臣任礼部尚书时,亲自点的进士,更是臣在翰林院时的门生!
他罹此大难,臣亦是痛彻心扉,连日来夜不能寐!”
他声音带着哽咽:“正因如此,我等才更要下定决心,扫清这些祸国殃民的蠹虫虫豸,还我大明朝一个海晏河清,朗朗乾坤!
陛下切不可此时灰心啊!”
朱翊钧见两位老臣如此激动,心中亦是感动,连忙摇头解释道:“两位先生误会了。
朕并非想要知难而退,只是……只是心中苦涩,一时感慨罢了。”
他握着两位辅臣的手,开始细数登基以来的种种:
“朕登基不过堪堪一年,所遇艰难险阻,却远超想象。”
“自定安伯(高拱)离朝,朝野内外,贬损朕之声便不绝于耳。
有人说朕驱赶辅政大臣,是为不孝;
有人说定安伯无功封爵,不过是朕昏聩,适逢其会,演了一出君臣相得的丑戏。”
“待到考成法试行,更是阻力重重。有官吏挂印而去,企图以此损害新法声誉;
亦有宵小之辈,故意定制严苛无比的考成目标,苛责下属,企图激起众怒,串联伏阙,逼朕收回成命。”
“朕见国库空虚,财政匮乏,意欲整顿两淮盐政,开辟财源。
尚未成行,便有人胆大包天,纵火焚烧朕母后寝宫,以示警告!
钦差南下之后,更是言官奏章如雪片,形成舆论风潮,企图让朕罢手。”
“海瑞到了两淮,徐阶抛出那份名单,将朕置于炉火之上。
朕不得不一一劝说宗室勋贵、部院九卿,期间多少人表面踊跃捐输,背地里不知如何咒骂朕!
正月里那个混入宫禁的刺客王大臣,至今不知受谁指使,朕为了大局稳定,连让东厂大张旗鼓追查都不能!”
“东南倭寇未靖,蓟辽边患又起。
土蛮汗陈兵塞外,虎视眈眈。
朕想整饬孱弱不堪的京营以固根本,却阻力重重,勋贵阳奉阴违,兵部推诿塞责,连一个协理京营戎政的人选,至今都争执不下!”
“朕本以为,有了两淮盐政追回的这几百万两银子,朝廷总算可以缓一口气,好生休养生息,梳理内政。
却不料,湖广又发生这等丧尽天良、火烧钦差的大案!
朕的宗室亲人,竟丝毫不顾及朝廷体统,不顾及朕的颜面,如此赤裸裸地打朕的脸!”
“如今,朕只是想调动一小营兵马,以确保后续查案顺利,竟还要看张四维、王崇古的脸色,与他们反复周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