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狐疑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中书舍人,心中嘀咕,莫非是此人年轻,传话有误,或者是陛下让他改了说辞?
张居正伸手接过那张质地精良的短笺。
高仪也凑近前来,好奇地投下目光。
短笺上是他们熟悉的、皇帝那尚显稚嫩却已极为工整认真的笔迹。
其上一首词,格律与他们熟悉的词牌迥异,却自有一股雄浑苍凉之气扑面而来,
让两位久经宦海、学识渊博的阁老瞬间入了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词曰: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没有词牌名,没有注解,只有这短短几句,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决心、艰辛与悲壮。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西天。
此刻,恰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半边天空如同被烈火烧透,呈现出一种暗红近血的瑰丽与苍凉,映照着下方巍峨的宫阙,和远方连绵的燕山山脉。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这景象,竟与词中意境,浑然一体。
张居正与高仪默然伫立良久,方才将短笺小心翼翼地收起,
对着皇帝所在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然后转身,迈着比之前更加坚定的步伐,向着宫外走去。
前方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但那词中的意志,已如同这如血的残阳,烙印在他们心中。
四月十六,天刚擦黑。
兵部尚书王崇古的府邸里,早已是灯火通明。
在京里当官,找个合适的住处本是件头疼事,可这对王崇古来说,压根不算什么。
他出身晋商巨贾之家,别的或许缺,唯独不缺银子。
手指头一松,就让人买下了全晋会馆附近紧挨着的两座大院,打通了连成一片,那叫一个气派。
这几天,来来往往拜会的官员,哪个进门不先酸溜溜地夸一句“王部堂好家底”?
临走时,那眼神还忍不住四下里瞟,恨不得把一砖一瓦都掂量出价钱来。
王崇古呢,就站在书房门口,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一一拱手送走这些山西老乡、衙门同僚。
直到人影都消失在巷子口,他脸上的笑容才像退潮一样敛去。
转身回屋,“吱呀”一声,亲手把书房门给关严实了。
“舅父,您到底是怎么个章程?”外甥张四维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带着几分急切。
书房里就剩下舅甥俩,自然是该谈正事了。
调京营与岳州卫轮戍这事儿,内阁那边逼得紧,明天就必须给个准话。
这两天,几位阁老轮番上阵施压。
兵部的下属、翰林院的清流,还有三晋、南直隶、甚至东南那片的同乡,都或明或暗地递过话,
希望他王崇古能硬气点,把这差事给皇帝顶回去。
到了这个地步,王崇古想和稀泥是没可能了,必须亮明立场。
听到外甥追问,王崇古没直接回答,反而把问题抛了回去:“子维,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张四维摇摇头,语气很坚决:“舅父,我还是那句话,京营的事,必须慎之又慎。”
比起舅父的犹豫,他这个外甥的态度鲜明得多——最好别让皇帝沾手兵权。
王崇古不置可否,慢慢踱到窗边:“那些大臣、翰林,是站在文官的立场,怕皇上专权,这我理解。
你呢?
你细细说说,到底顾虑什么?”
这件事,王崇古心里确实七上八下。
皇帝虽说只要一小营三千人,也用不到要害地方,可但凡嗅觉灵敏点的都闻出味儿来了——皇上这是在一步步试探,想往军队里伸手指头。
所以,兵部在这事上的态度,至关重要。
单从军事角度讲,他王崇古其实不反对整顿京营。
大明朝的武备,确实是到了该动一动的时候了。
自打洪熙朝以后,官军就再没出关主动找过鞑靼人的麻烦,老是缩在边墙里头挨打,这叫什么回事?
皇帝有心加强武备,不是坏事,甚至挺合他王崇古的心意——按他内心深处那点“封狼居胥”的念头,巴不得皇帝学学汉武帝呢。
但是,乐意看到京营变强,不等于他乐意看到皇帝变强。
麻烦就麻烦在这儿,这两件事眼下还分不开。
有同样担心的同僚不在少数。
这两天,他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什么同年故旧、各部官员、乡党姻亲,连京营里那些勋贵都拐弯抹角地表了态。
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皇上要是太强势,把京营牢牢抓在手里,咱们这些当臣子的,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这就更让人为难了。
张四维看出舅舅的纠结,但他有另一层看法。
他斟酌着词语,开口道:“舅父,您想想,皇上之前在南直隶,手段何等酷烈?
动辄抄家问斩。
如今湖广那点事儿,上来就扣了个‘造反’的帽子,半点转圜余地都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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