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举荐连坐制度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他虽知晓此制,却也未曾细想其可能引发的官场生态畸变。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边确实需要一个像徐阶这样熟悉国朝制度沿革、洞察官场积弊、能够随时提供咨询的老臣。
毕竟他还未亲政,不可能对朝廷运转的所有细节都了如指掌。
这种情况下,徐阶这类经验丰富的老臣,其顾问价值就凸显出来了。
他原本打算将徐阶外放,此刻却有些犹豫了。
暂时按下这个念头,朱翊钧将注意力拉回眼前,并未立刻对徐阶的观点表态,而是追问道:
“那么,依徐卿之见,是否应当废除举荐连坐之制?
若如此,举荐之人毫无责任,恐怕在举荐之时,更不会考虑被举荐者的德行才能,只管提拔亲信门生了吧?”
他指出了问题的另一面。如果举荐不需担责,那岂不是给了高官随意安插亲信、结党营私的便利?
其危害,未必就比现在的制度小。
出乎朱翊钧的意料,徐阶摇了摇头,似乎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陛下,既然朝廷如今已经有了考成法,
一名官员的才能、勤惰、政绩,不是已然有了一套相对客观的衡量标准,可以一目了然了吗?”
“以臣愚见,比起某位大臣的一纸荐书,恐怕不如依据其连续数年在考成法下的评定结果,来得更为可靠和公正。”
朱翊钧一怔,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徐阶。
这思路……他可太熟悉了!
这不就是变相的绩效考核与晋升挂钩吗?
只听徐阶继续说道:“如此,官员的任期问题,也可以借此得到规范。
譬如,可规定晋升五品官需累计获得三年的‘优良’考评、晋升三品官需五年的‘优良’考评,依此类推,形成定制。”
“再配合六科给事中的日常监督审查、巡按御史的定期复核、以及吏部的最终审议,逐渐形成一套完善、透明的铨选体系。”
“此法若能行之有效,便可大大削弱依靠私人关系举荐、从而结党营私的风气。
即便是没有强硬后台、出身寒微的能吏,只要勤勉任事、考绩优良,也能看到晋升的希望和奔头。
这,何尝不是对吏治的一种根本性改善呢?”
朱翊钧听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一把拉住徐阶的手臂,让他与自己并肩而行,
口中感慨道:“徐卿果真大才!真乃朕之肱股!此言深得朕心!”
“稍后廷议,朕便命人将徐卿此议整理成疏,下发内阁,让诸位阁臣好好议一议,务必拿出个切实可行的章程来!”
果然,自己经历过晋升之苦的人,也很乐意看到后来者也走一遍同样的路。
徐阶所指出的弊端和提出的对策,以前未必没有人想到过。
但当时大家同在一口大锅里吃饭,维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平衡,谁能真正狠下心去砸锅呢?
毕竟“举荐”的权力,是许多高官维系自身影响力的重要手段。
如今,一个张居正要“再造大明”,弄出了考成法;一个徐阶被迫成了“孤臣”,提出了凭考绩升迁的构想。
如果真的能建立起一套相对透明、依绩晋升的机制,那吏治这潭深水,恐怕真要掀起不小的波澜了。
哪怕日后人亡政息,这套思路也总归是一个可供后人借鉴的方向。
当然,推行此事必然触及众多官员的固有利益,引发的怨望,自然还是应该由提出者……
嗯,以及大力支持者的皇帝来承担大部分。
朱翊钧欣慰地看着徐阶,一连串的夸奖毫不吝啬地送出,仿佛半个时辰前还在殿内对其喊打喊杀的不是他本人一样。
他沉吟片刻,似乎做出了决定:“徐卿,朕原本的打算,是为你加封虚衔,仍旧让你回松江府荣养天年。
但今日一谈,朕实在不忍美玉蒙尘,才智空耗。”
(这话也就听听罢了,他之前本是盘算着让徐阶去福建,与俞大猷一同看顾即将设立的市舶司和海运事务。
不过现在看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还是将其留在中枢,以备咨询更为划算。)
“徐卿,就留在京城吧!”
“此次南直隶办案,你虽有过,却也有功——主动揭发、协助查案,总能算作是戴罪立功。
不过,若立刻为你加封三公等崇高虚衔,恐怕元辅又要说朕是把你架在火上烤了。”
“这样吧,你的长子,前太常寺少卿徐璠,朕记得亦是栋梁之材,此前受你牵连罢官。
如今便荫复其官身,你们父子也好在京城团聚,共享天伦。”
“住处也不必担忧,南熏坊的锡蜡胡同里,有间空置的宅邸,还算宽敞雅致,朕便赐给徐卿了。”
“不过……”朱翊钧话锋一转,略带歉意地说,
“徐卿毕竟是前首辅,威望过高,若再授予实权要职,恐引人非议,于朝局平稳不利。
能否委屈一下徐卿,到朕新设的格物院,担任山长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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