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没再看他,而是伸出手,用指节在御案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一直侍立在殿门外的李进,闻声立刻小跑着进来,垂手听命。
在皇帝的示意下,李进从袖中取出一份装帧精美的贺表,恭敬地递到了徐阶面前。
徐阶下意识接过,低头一看,只见封面题签着《少师存斋徐相公七十寿序》,落款处赫然是——弟子居正敬上。
徐阶愕然,拿着这份贺表,一时不知所措。
朱翊钧看着他,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地说道:“徐卿,元辅在数月之前,便将这份贺表托付给了朕。”
他顿了顿,观察着徐阶的反应,继续道:“他说,若是朕最终决定,要将你在松江府明正典刑……
便让锦衣卫将此贺表,在你尸首前焚化,以全师生之谊。”
“若是朕开恩,留你一命……便替他转交于你,聊表贺寿之心。”
“元辅说……他心中有愧,无颜面见恩师。”
朱翊钧说完,又是一声轻叹,作势便要起身离开。
他难得地因人情而徇了一回私。
即便是皇帝,有些人之常情,也难以完全免俗。
别看张居正平日里一副公事公办、要与徐阶划清界限的模样,实则早在数月前,便已在他这里委婉地表明了态度——
张居正支持皇帝整顿纲纪的决策,但他个人,还是希望自己的老师能够安稳度过七十大寿。
自家先生发了话,朱翊钧自然也乐得顺水推舟。
当然,在亲自见过徐阶,领略了其才能与那“口服心不服”的执拗后,他的想法又有了些变化。
这样一个人物,若能令其真正心服,为己所用,或许比简单地杀掉或闲置,更有价值。
他回头看了一眼手捧贺表、神情复杂的徐阶,不再多言,转身向殿外走去。
徐阶手中握着那份沉甸甸的贺表,心绪翻涌,难以平静。
他昨日去见张居正,只觉这个弟子冷酷绝情,不念旧恩。
却不料,对方早已在暗中为他求过情。反观自己,为了求生,却丝毫没顾及弟子的难处,上门逼迫。
如今皇帝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这其中想必也有张居正的努力……
这让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愧疚,也有一丝复杂的慰藉。
他缓缓翻开贺表,低头阅览起来。
开篇是“往馀读中秘书,则公为之师……”,后面追忆了往昔传道授业的师生情谊,以及诚挚的祝寿之词。
虽是贺寿常见的内容,但由当朝首辅亲笔所书,字里行间透露出的那份情真意挚与孺慕之情,依然令人动容。
尤其是联想到昨日张居正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再品读这纸上的温情,徐阶更能感受到这位弟子身处其位的左右为难。
“当真是个好弟子啊……”徐阶在心中默默感慨了一句,翻开了下一页。
“……居正尝谓:士君子所为,尊主庇民,定经制,安社稷,有自以其身致之者,有不必身亲为之,
而其道自行于天下,其泽自被于苍生者。窃以为,此两者,惟吾师兼焉……”
看到这里,徐阶轻轻合上了贺表。
他明白了。难怪张居正要让皇帝转交,这不仅仅是一份寿礼,更是一封劝诫信——
这是在委婉地劝他,往后要“尊主庇民”,顺应圣意,不要再行悖逆之事。
徐阶叹了口气。
他自然没有理由去责备张居正。
虽说这封信未免有些小瞧了他徐阶的“觉悟”,但这份在关键时刻出手维护的心意,他不得不领情。
只是,张居正这般又是求情,又是出面做说客,往后他徐阶若是再得罪了皇帝,恐怕也会牵连到这位弟子,影响其圣眷。
这份人情,欠得可是不小。
待徐阶看完贺表,抬起头时,发现皇帝早已不在殿内。
他看向一旁静候的李进,露出征询的目光。
李进会意,上前轻声道:“徐少师,陛下起驾往文华殿去了,吩咐您随驾一同前往。”
徐阶一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李进的虚扶下走出万寿宫,在殿外静候。
不多时,朱翊钧便领着张宏等人走了出来。
他瞥了一眼垂手侍立的徐阶,语气平淡地说:“走吧,路上说。朕今日要去文华殿廷议。”
今日廷议要讨论的事情不少,朱翊钧需要亲自去坐镇。
尤其是关于与土蛮汗部交换俘虏以及对方索要赏赐之事,牵扯到边防大计和朝廷体面,他必须去表明立场。
还有海瑞这趟从南直隶带回来的巨额赃银,其中一半已被他默许和张居正划拨用于急务,也需要他去给内阁站台,统一口径。
此外,对海瑞等办案人员的封赏、以及昨日他亲自祭祀包括元世祖在内的历代帝王所引发的争论,也都需要他出面定调。
“真是忙啊……”朱翊钧在前头似是无奈地低语了一句,徐阶则默默跟上,落后半个身位。
一行人沿着宫道走了一段,朱翊钧将手中那份《陈天下大弊五事疏》递还给徐阶,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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