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爷走后,往日开朗健谈的胤祯比往常更沉默了些,好几个夜里,他不再和之前一样沾枕即眠,有时会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出神。
若曦察觉了。
她并没仔细询问过度关心,她猜到了,应该是八爷,所以在他夜里翻身时,会自然地伸出手,覆上他放在身侧的手背。
“吵醒你了?”他低声道,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没有。”若曦的声音带着睡意初醒的微哑,“睡不着?”
胤祯沉默了片刻,黑暗中,他低沉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老十三说……八哥病重,怕是……不行了。”
若曦的心微微一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知道前世的八爷胤禩就是这个时候逝去,但亲耳听到这消息迫近,仍有一种冰凉的宿命感爬上脊背。
她想起那个温润如玉却又深陷权谋的八爷,想起明慧那场决绝的大火,想起玉檀……许多面孔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皇兄他……”胤祯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手段越来越……雷厉风行。”
他没说出口的是,那份帝王心术的冷酷,让他这个曾经冲锋陷阵的武人,都感到阵阵寒意。
打压手足,清除异己,即便知道这是巩固皇权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方式,但发生在自己曾经的兄弟身上,感受终究不同。
若曦转过身,面对着他。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和呼吸里的沉重。她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胤祯,”她轻声唤他的名字,不是“王爷”,也不是“你”,“我们在这里。”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像定海神针。我们在这里,在这个远离京城纷扰的山坳里,在我们自己垒起的小窝里。外面的惊涛骇浪,皇权的冷酷无情,兄弟阋墙的惨烈,都与此刻相拥的两人隔着一层厚重的屏障。
胤祯的身体明显松弛下来,他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深深吸了一口气,鼻端全是她身上干净的气息,混合着一点点草药的清苦。这气息让他心安。
“我知道。”他闷闷地说,手臂的力道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我只是……只是有时会想,若当年……”
“没有如果。”若曦打断他,声音平静而坚定,“路是自己选的。你选了带我离开,我选了跟你走。我们选了在这里安家,守着明儿,过现在这样的日子。这就是结果。”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八爷有八爷的路,皇上有皇上的考量。我们……只管好我们自己的路。”
胤祯不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她。是啊,没有如果。他选了这条路,就绝不会后悔。那些属于爱新觉罗·胤祯的野心、抱负、不甘,已经随着那道赐婚圣旨和这满山的寂静,被深深掩埋。现在活在这里的,是完颜若曦的夫君,弘明的阿玛,一个守着祖陵、想过寻常日子的男人。
第二天,胤祯如常起身,去坡地看他的果苗,去巡视各处岗哨。他不再提起京城,也不再显露昨夜的沉郁。只是在傍晚回来时,看到若曦带着弘明在院子里给团团喂新砍的嫩竹,弘明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又认了几个字,团团笨拙地扒拉着竹子,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
他站在院门口,看了许久。胸中最后那点因外界消息而生的滞涩,也被这幅画面熨帖平整。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咯咯笑着的弘明举过头顶,引得儿子惊呼大笑。又对若曦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晚上吃什么?饿得很。”
若曦看着他眼中重新亮起的光,知道那阵风算是过去了。她也微微一笑:“炖了山鸡,炒了青菜,还蒸了你爱吃的腊味。”
“好!”胤祯放下儿子,很自然地揽住若曦的肩,一起往屋里走。
弘明牵着他的衣角,蹦蹦跳跳地跟着。
团团抬起头,黑眼圈里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相携离去的三人,又低下头,专注地啃起竹子来。
八爷病重的消息还是传来。这次不是通过十三爷,而是庄子里的管事去山下采买时,从行商口中听来的零碎言语拼凑而出——“那位被圈禁的八贤王,听说不行了”,“唉,当年多风光的一个人物……”
话传到胤祯耳中时,他正在擦拭一副旧马鞍,动作顿了顿,复又用力擦起来,皮革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若曦盛汤的手几不可查地滞了一下,汤勺边缘碰到碗壁,发出极轻的“叮”一声。她面色如常地将汤碗放到胤祯面前,又给眼巴巴看着的弘明夹了一筷子嫩菜心。
饭桌上很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弘明偶尔含糊的咀嚼声。
夜里,胤祯酒意未散,呼吸粗重。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睡着,而是侧身,在黑暗中看着若曦模糊的轮廓。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若曦。”
“嗯?”若曦应着,没有睁眼。
“你……当年在宫里,是不是……”他话说到一半,像是被什么哽住,停了下来。有些事,他们从未真正挑明。他知道她与四哥之间的纠缠,隐约也风闻过她与八哥早年似乎有些情分,但具体如何,她从未提,他也从未问。这就像一根藏在皮肉下的细刺,不碰不疼,却始终在那里。
若曦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该来的,终究避不过。
前世,正是她与八爷那段无果的情愫,在胤禛登基后,经由八爷亲口承认,成了压垮她和胤禛之间脆弱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也间接导致了后来许多决绝与伤害。那是她心底一道陈旧的伤疤,本以为早已愈合,此刻被胤祯这半句话轻轻一触,竟又泛起隐约的钝痛。
她没有立刻回答。寂静在黑暗中蔓延,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胤祯似乎有些后悔问出口,翻了个身,背对着她,闷声道:“算了,睡吧。”
“是。”若曦却在这时开了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很多年前,在我还是御前奉茶宫女的时候,曾与八爷之间……有过好感。”
胤祯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若曦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事:“那时他温文尔雅,待人亲和,与宫里许多人都不同。
我……动过心。
但后来,发生了了一些事,明白我们不是一路人,便断了这念想。
再后来和四爷的感情……”她顿了顿,“便是你知道的那些了。”
她没有细说“知道了一些事”是什么,也没有提及那段过往如何被胤禛知晓并成为刺向彼此的利刃。
那些太复杂,也太痛,她不愿再细究。
胤祯一动不动地躺着,背脊绷得笔直。
“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为自己辩解什么。”若曦的声音依旧平淡,“过去种种,无论对错,都已无法更改。
我只是觉得,你该知道。我既嫁了你,便不想对你再有隐瞒。”
她说完,便不再出声,重新闭上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着,没有想象中的慌乱,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她选择了胤祯,选择了坦白,也选择了面对。
不知过了多久,胤祯缓缓转过身来。黑暗中,他伸出手,摸索着,碰到了她的脸颊,指尖带着夜风的微凉和酒气的余温。
“都过去了。”他哑声道,手掌抚过她的脸颊,带着一种笨拙却郑重的力道,“你现在是我的福晋,是明儿的额娘。”
他没有说“我不介意”,也没有追问细节。只是用最直白的话,宣告了现状,也给出了他的态度——过去属于过去,他抓住的是现在和将来。
若曦眼眶蓦地一热。她抬手,覆上他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手背,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夜,他们相拥而眠。
很快,几天后,山下传来确切消息,八阿哥胤禩,病逝于圈禁之所。
胤祯听到消息时,正在后山看着农户给果木培土防冻。他站在原地,望着京城方向灰蒙蒙的天空,静立了许久。最后,他摘下帽子,对着那个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若曦在院子里,也听到了隐约的丧钟声——或许是山风带来的错觉,或许是心灵的感应。她停下手中正在缝制的冬衣,望向远方。
那个温润如玉却又一生困于执念的八爷,那个曾让她初尝情愫苦涩的八爷,终究走完了他命定的、悲剧的一生。
她心中一片空茫,没有大悲,只有淡淡的、穿越两世的唏嘘。她想起他最后对胤禛承认与她过往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想起明慧决绝的身影;想起自己那些无用的挣扎和警告。
都结束了。
弘明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娘,冷。”
若曦收回目光,弯腰将儿子抱起来,用自己温热的脸颊贴了贴他冰凉的小脸。“嗯,娘给明儿做新棉袄,就不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