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家访带来的震动,如同在沈家本就波澜起伏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余波一圈圈扩散,搅得人心神不宁。转学,这个此前或许在心底闪过却不敢深想的念头,一夜之间变成了必须直面、必须尽快做出决断的现实。接连几天,家里的气氛都异常沉闷,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愁苦味。
沈卫国眉头锁成了川字,几乎就没松开过,指间夹着的廉价香烟一根接一根,袅袅青烟盘旋上升,模糊了他黝黑而写满焦虑的脸庞。他面前的小方桌上,摊开着王老师留下的那张写着几所学校信息的便签纸,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发毛。白玲则坐在他对面,手里也攥着一张抄录的纸条,唉声叹气的声音时不时在寂静的屋里响起。她一会儿拿起纸条凑到眼前仔细看,一会儿又无力地放下,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挣扎。
“庭州光华学校,之前晴晴初中有个女孩差几分没上高中,最后去的那里,听说都是有钱孩子。”白玲指着纸上第一个名字,声音带着希冀,却又很快低落下去,“可这学费……一学期就要接近两万!然后就是包吃包住。”那数字像座小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沈卫国狠狠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浓重而呛人:“省城那个众志中学,听着是光鲜,说什么素质教育,还有啥特色课程,可这费用更是没边了!一万多学费吃饭要充卡!而且位置还远离市区。”他摇着头,语气里满是现实的沉重。
“玛河那个龙腾学校呢?”白玲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问,“王老师说新建的,学费便宜些,八千左右……”
“便宜是便宜,”沈卫国打断她,眉头皱得更紧,“可王老师也说了,新建的,里头具体啥样,谁说得准?管理严是严,可万一光顾着管,学习风气不行呢?或者里头都是些不爱学习、惹是生非的孩子怎么办?把晴晴送到那种地方,我们能放心吗?”
几个选择赤裸裸地摆在面前,像几条岔路口,通往未知的远方。每一条似乎都隐约透着光,却又被高昂的费用或不确定的风险笼罩在阴影里。他们渴望给女儿最好的环境,一个能让她彻底摆脱流言、安心读书的地方,可残酷的现实像冰冷的锁链,紧紧缠绕着他们的脚步,让他们每向前考虑一步,都感到步履维艰。这份纠结和无力感,几乎要将这对朴实的夫妻吞噬。
就在这份几乎令人窒息的焦虑和犹豫中,沈雯晴反而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她很少参与父母反复的讨论,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在他们看过来时,递上一个安抚的眼神。一个夏末的傍晚,暑气稍稍消退,天边被夕阳染成了大片大片的橘红与瑰紫,绚烂而宁静。她独自一人走出沉闷的家门,信步来到了村外,走向那片承载着全家希望的棉田。
经过一个夏天的雨水滋润和烈日考验,棉株已然褪去了春日的稚嫩,长得颇为茁壮茂盛。棵棵植株挺立,枝干粗壮,叶片肥厚,呈现出一种健康油润的、近乎墨绿的色泽,在夕阳余晖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边。放眼望去,沈家这片田地,与旁边其他连队那些显得有些稀稀拉拉、叶色微微泛黄甚至带着些许病斑的棉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的棉花,每一棵都仿佛铆足了劲向上生长,枝叶舒展,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蓬勃的生命力。已经开始孕育的棉桃,像一个个羞涩而又充满潜力的小铃铛,三三两两地隐藏在繁密的枝叶间,预示着秋日丰收的希望。
沈卫国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地头,他没有说话,只是习惯性地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抚过一片厚实油绿的叶片,那动作小心得如同抚摸婴儿的脸颊。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青叶的芬芳,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弥漫。
“爸,这棉花长得真好。”沈雯晴走到父亲身边,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嗯,”沈卫国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沉重的音节,脸上那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露出这些天来难得一见的、带着实实在在暖意的笑容,“是啊,真不错。多亏了你之前提出的那些想法,间距、施肥的时机,还有人家农业大学技术员后来给的精细方子,追了什么叶面肥,防了病虫害……你看这叶子,这长势,跟旁边的比比,真是高下立判了。”
他说着,顺手从脚下抓起一小把湿润的泥土,在粗糙的掌心里仔细捻了捻,感受着那适宜的墒情和变得松软肥沃的质地:“这地,也慢慢养得好些了。今年是我们种的第一年,长势比连队那些熟地要好上不少,等到秋收的时候,咱家这棉花,我看呐,产量、衣分(棉花纤维含量),肯定能比别家高出一大截去。”他顿了顿,语气里注入了一种久违的、源于土地和劳作的扎实底气,“等这批棉花卖了,家里的光景,就能真的宽裕不少了,往后……”他没再说下去,但眼神里闪烁的光芒,已经说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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