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顺德府巨鹿县贾庄。
朔风如刀,雪花纷飞。
卢象升猛然从昏迷中醒来,剧烈的疼痛从胸口传来,仿佛有一把钢刀正在胸膛中搅动。他想要坐起身来,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只能勉强睁开双眼。
眼前是一个简陋的军帐,油灯昏暗摇曳,帐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和草药味。远处隐约传来马匹嘶鸣声,以及士兵们压抑的低语声。透过帐缝,可以看到外面雪花正在飘洒。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脑海中一片混沌,无数陌生而又熟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李向东记得,自己刚才还在雨夜的高速公路上开车,那辆失控的大货车冲了过来,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但是,这些记忆又告诉他:我是卢象升,字建斗,宜兴人,天启二年进士,现任宣大总督,带着督师天下援兵的使命,率领天雄军孤军奋战...
两股记忆在脑海中激烈交锋,让他头痛欲裂。
大人!您醒了!
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出现在视线中。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脸上有道从眉骨斜拉到下颌的刀疤,看起来颇为狰狞,但眼神中却透着真挚的关切。
杨国柱,天雄军总兵,自己最信任的部将...这些信息不知从何而来,却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国柱?卢象升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
正是末将!杨国柱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大人,您昏迷了整整一日一夜!军医说您伤势极重,末将还以为...说到这里,这个铁血汉子竟然哽咽了。
卢象升努力回想,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崇祯十一年八月,清军三路大举南侵,多尔衮统左翼军,岳托统右翼军,势如破竹。京师震动,崇祯帝急召各路勤王之师。他卢象升正在家中守父孝,接到诏书后立刻起复,带着天雄军星夜北上。
但是,朝中局势复杂至极。兵部尚书杨嗣昌主张对清议和,而他卢象升坚持主战到底,两人政见不合,矛盾日深。杨嗣昌身为兵部尚书,手握兵权,处处对自己掣肘:断绝粮饷,调走精锐,最终让号称总督天下援兵的自己,手下只剩下五千老弱残卒。
更可恨的是,太监高起潜统领关宁军数万人马,就在五十里外的鸡泽,却见死不救!
现在是什么时辰?外面的情况如何?卢象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回大人,现在是午时三刻。杨国柱压低声音道,建奴大军已将贾庄团团围住,约有三万余众。末将派人向高公公求援,但是...
但是什么?
高公公说...说要等朝廷明诏,不敢轻动。杨国柱说到这里,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大人,咱们已经断粮七日了!将士们饿得两眼发黑,全靠百姓捐献的一点粮食掺着冰雪充饥!
断粮七日!卢象升心中一震。历史上的巨鹿之战,就是在这种绝境中发生的。自己率军在蒿水桥与清军决战,最终身中四矢三刃,壮烈殉国。
但现在不同了。自己既然重活一世,就绝不能重蹈历史覆辙!
我军现在还有多少人能战?
回大人,能够上阵的约有三千五百人,但大多已是强弩之末。杨国柱的脸色凝重,火药还有二百斤,大炮八门,鸟铳六百杆。
卢象升闭上眼睛,脑海中快速分析着当前的形势。以目前的兵力对比,硬拼必死无疑。但如果坐以待毙,等待的也只有全军覆没。
必须想办法破局!
从李向东的记忆中,他清楚地知道这个时代即将发生的一切:崇祯将在六年后自缢煤山,明朝彻底灭亡;清军入关,统治中原;江南抗清斗争将持续几十年,但最终还是会失败...
历史的车轮看似不可阻挡,但现在,他拥有了改变一切的机会!
国柱,外面可有人?
大人放心,末将安排了亲兵在外守卫,绝无外人能够偷听。
卢象升点点头,沉声问道:你跟随我多少年了?
从您在大名府任兵备道时起,末将就跟着您了,算起来已有九年。杨国柱毫不犹豫地答道。
九年的生死与共,这个人是绝对可以信任的。
那你可知道,此次我军为何落到如此地步?卢象升直视着杨国柱的眼睛。
杨国柱脸上闪过一丝愤慨,但随即压低了声音:大人,末将虽然粗鄙,但也不是傻子。杨嗣昌那厮一心主和,视大人为眼中钉。高起潜那阉贼更是心怀叵测,眼看着大人孤军奋战而不救...若非他们从中作梗,我军何至于此!
慎言!卢象升厉声呵斥,朝廷大事,岂可妄议!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卢象升心中清楚,杨国柱说得一点都没错。在这个时代,忠君思想根深蒂固,即使明知朝廷昏庸,也很少有人敢明言反对。但现在的关键是,如何在这种恶劣的政治环境中生存下去。
大人教训得是。杨国柱连忙低头,只是末将心中不忿,看着弟兄们挨饿受冻,而那些人却...
起来吧。卢象升挥挥手,我问你,天雄军将士对我如何?
大人待兵如子,与士卒同甘共苦,弟兄们无不心悦诚服!杨国柱挺起胸膛,声音铿锵,就算是现在这般境地,也没有一个人有怨言。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弟兄们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很好。卢象升在心中点头。有这样忠诚的部下,再加上精锐的天雄军,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传我命令,召集各营将领,半个时辰后在中军帐议事。
大人,您的伤势...杨国柱担忧地说道。
无妨。卢象升强撑着坐起身来,现在是生死关头,哪里还顾得上养伤。
见卢象升态度坚决,杨国柱只得领命而去。
帐内重新陷入安静,卢象升开始仔细梳理着脑海中的两股记忆。
从卢象升的记忆中,他了解了自己的处境:天雄军是自己亲手训练的精锐之师,纪律严明,战力强悍,曾多次击败李自成、张献忠等农民军,在朝野间享有盛名。但也正因为功劳太大,引起了朝廷的忌惮。
杨嗣昌表面上对自己客客气气,背地里却处处掣肘。崇祯皇帝虽然表面信任,但内心深处对功高的臣子总是疑虑重重。这一次让自己督师天下援兵,说得好听,实际上却不给兵,不给粮,分明是要借清军之手除掉自己!
而从李向东的记忆中,他知道了历史的走向:巨鹿之战后,明朝将失去最后一位能征善战的重臣;李自成将在几年后崛起,攻破北京;满洲人入关,建立大清王朝...
但现在,历史可以改写!
雪花依然在飘洒,寒风呼啸不止。不久,帐门被掀开,几个身材魁梧的将官走了进来。为首的是先锋将孟如虎,身高八尺有余,虎背熊腰,一脸的络腮胡子。紧跟着进来的是左营将杨陆凯,右营将刘振世,以及炮手总旗李大壮等人。
末将等参见大人!众将齐声说道,声音洪亮整齐。
卢象升仔细打量着这些将官。他们大多是自己从底层提拔起来的,有的出身军户,有的是流民投军,但都经过了严格训练和多次实战考验。这些人的忠诚毋庸置疑,关键是如何运用他们的力量。
诸位将军,现在形势危急,我也不和大家兜圈子了。卢象升开门见山地说道,建奴三万大军围城,我军粮尽弹少,朝廷援军又遥遥无期。按常理说,我们应该坚壁清野,死守待援。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庞:但是这样做,只能坐以待毙!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鸦雀无声。这话虽然是实情,但从主将口中说出来,还是让众将颇为震惊。
大人,您的意思是...孟如虎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的意思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求变!卢象升艰难地站起身来,虽然伤势严重,但声音依然铿锵有力,诸位跟随我多年,应该知道我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既然敢这样说,就一定有破局之策!
众将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孟如虎开口问道:请大人明示!
卢象升走到帐中的地图前,指着巨鹿县的位置:诸位请看,我们现在的位置是贾庄,西面是蒿水,北面是平原,建奴大营就在那里。按照他们的部署,明显是想要我们主动出击,在平原上与他们决战。
那大人的意思是...杨陆凯问道。
正好相反!卢象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建奴虽然兵多势众,但他们有一个致命弱点:长途奔袭,后勤困难。这十几天来,他们一直在这里与我们对峙,粮草消耗必然极大。
他转过身来,看着众将:我军虽然人少,但我们有坚城可守,有百姓支持。建奴围而不攻,必然是在等待什么。要么等我们粮尽投降,要么等朝廷的议和使者。
大人英明!刘振世恍然大悟,建奴确实没有强攻的意思,只是围困而已。
没错。卢象升点头,所以,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主动出击,打乱他们的部署!
可是大人,孟如虎担忧地说道,我军兵少将寡,贸然出击,岂不是...
是什么?以卵击石吗?卢象升反问道,如虎,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我做过送死的买卖?
孟如虎被问得哑口无言。确实,这些年来,卢象升指挥的每一场战斗都是深思熟虑,从无败绩。
大人,您有何妙计,请明示。杨陆凯问道。
卢象升指着地图上的蒿水河:明日午时,建奴必然要到河边饮马。到时候,我军趁其不备,集中火力攻击。不求全歼敌军,只要能够重创其一部,就能打击其士气,为后续行动争取时间。
可是大人,李大壮疑惑地问道,咱们的火药不多,经不起消耗啊。
卢象升微微一笑:谁说要和他们拼消耗了?这一战,我们要速战速决!把八门大炮全部集中使用,趁建奴饮马时一齐开火。打完就走,绝不恋战。
这个战术思想来自李向东的现代军事知识。集中优势兵力,打击敌人薄弱环节,这是军事学的基本原则。虽然在明末显得超前,但在当前的绝境中,却是唯一的生路。
大人此计甚妙!众将眼中都露出了兴奋的光芒。
好!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立刻准备。卢象升转向杨国柱,传令全军,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午时行动。另外,让人去通知百姓,如果明日战事不利,他们要做好转移的准备。
还有,卢象升的声音变得低沉,如果...如果明日我有什么不测,你们要立即突围,保存实力。天雄军不能在这里全军覆没。
大人!众将齐声叫道,我们生是大人的兵,死是大人的鬼,绝不会独自逃生!
看着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卢象升心中涌起一阵暖流。有这样的军队,有这样的将领,即使面对绝境,也未必没有转机。
好!有诸位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挥挥手,都下去准备吧,明日一战,关系到天雄军的生死存亡!
众将告辞而去,帐内重新安静下来。
卢象升重新躺回床榻上,望着帐顶发呆。明天的这一战,其实只是开始。即使能够突出重围,回到朝廷后又该如何应对那些权臣的猜忌?如何在这个腐朽的体制中生存下去?如何一步步积蓄实力,最终改变这个时代的走向?
这些都是摆在面前的难题。
但是,既然上天给了自己这个机会,就绝不能辜负!
窗外,雪花依然在纷飞,寒风依然在呼啸。但在这个简陋的军帐中,一个改变历史的计划正在悄悄萌芽。
崇祯十一年的这个冬天,注定会因为一个人的重生而变得不同。
卢象升凝望着帐顶,心中暗暗发誓:这一世,我要用自己的双手,重新书写大明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