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扶光端坐神龛前,并未睁眼,却“看”得一清二楚。
那股沉甸甸的冤屈之气,像一块浸透了血与泪的朽木,被那人小心翼翼地捧了进来。
来人一身常服,却掩不住久居上位的官威,只是此刻,他身上所有的锐气都被一种深沉的愧疚与绝望所磨平。
他将那叠厚厚的卷宗放在神像脚下,没有上香,也没有祈愿,只是退后两步,双膝一软,重重跪了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在这死寂的祠堂里格外刺耳。
“我知国法如山,判了的案,翻不了。”
来人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正是大理寺少卿,柳知悔。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尊无面的泥塑,像是在看一尊神,又像是在看一尊鬼。
“可我更知,我判错了。七十二条人命,因我笔下一字之差,尽数冤死井中。”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压抑了多年的痛苦,“我夜夜梦见他们从井里爬出来,问我……问我为何不信他们。”
“神佛不应,律法不容。今日,我来问鬼。”柳知悔猛地一叩首,额头撞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若鬼能说话……请让我听听,他们到底想说什么!”
话音刚落,祠堂内所有的烛火“噗”地一声,齐齐变成了幽幽的绿色。
刺骨的阴风凭空卷起,吹得柳知悔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惊骇地抬头,只见那满是灰烬的香炉中,无数灰烬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升空、聚拢、塑形。
一张,两张,三张……
一张张薄如蝉翼的灰色纸人,竟从香灰中站了起来!
它们没有五官,身形佝偻,却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是粗布短打的脚夫,有的是浆洗发白的儒衫书生,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二个。
柳知悔的呼吸瞬间停滞,他认得,他全都认得!
这些都是他当年卷宗里,那些亡魂的模样!
百鬼跪纸!
这些曾被他一笔断了生机的冤魂,此刻化作纸人,静静地将他围在了中央。
神龛之上,谢扶光终于睁开了眼。
她手中不知何时已缠满了银丝,七十二根晶莹剔透的细线从她指尖延伸而出,末端正连接着每一个纸人的后心。
她没有说话,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她并未亲自审判,而是将审判的权力,还给了这些亡魂。
她要让生者,直面自己亲手造下的业。
“啊——!”
柳知悔身后,一名随他而来的老吏当场崩溃,涕泪横流地瘫倒在地。
“是我!是我收了王家的银子,我……我把供词改了!”他疯狂地磕着头,“大人,不关你的事,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啊!”
另一名官员则涨红了脸,指着那些纸人怒吼:“上面压下来的案子,我能怎么办!我也是身不由己!你们要索命,就去找那些真正的大人物!”
祠堂内瞬间乱作一团,哭喊声、辩解声、怒吼声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祠堂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裴照手持铁棍,带着一身煞气闯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数十名手持棍棒的百姓。
他扫了一眼混乱的场面,目光最终落在柳知悔身上,声如洪钟:“身不由己?上面压下来?那都是借口!”
他用铁棍重重一顿地,吼声震得梁上尘土簌簌而下。
“那就从今往后,别再办错!”
祠内陡然一静。
所有人都被这声振聋发聩的怒吼震慑住了。
裴照话音刚落,温令仪也从侧门匆匆赶来。
她脸色苍白,径直走到谢扶光面前,压低声音,递上一份用油纸包裹的密档。
“这是我从太医院密库里找到的,关于二十年前……织魂一族灭门案的卷宗。”
谢扶光眼波微动,接了过来。
温令仪的声音抖得厉害:“卷宗里记载,当年真正签署剿杀令的,并非先帝……而是时任摄政王,如今已退居幕后的太上皇,萧景渊。”
她死死盯着谢扶光,颤声问:“你要……掀翻这桩陈年旧案吗?”
谢扶光没有立刻回答。
她伸手,轻轻抚摸着怀中木箱里,阿织那具残破傀儡的裙角。
裙摆上的丝线,已经快要散尽了。
良久,她才抬起眼,语气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还不急。”
她目光扫过堂下那些惊魂未定的官员,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先让他们尝尝,被鬼盯着是什么滋味。”
说罢,她指尖银丝猛地一震!
“呼——”
围着柳知悔的那七十二个纸人,瞬间化作一捧飞灰,洋洋洒洒飘散开来。
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低语,钻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们会等。”
柳知悔浑身一颤,瘫坐在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次日,守名祠前发生的事,如长了翅膀般传遍了整个京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