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蔓的掌心并不柔软，甚至带着常年翻阅剧本和掌控全局留下的薄茧，却异常稳定、有力。那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不像火焰般灼热，更像一块被地心烘烤了千万年的岩石，沉甸甸地，带着亘古不变的支撑力。林微光冰凉颤抖的手指被这股力量包裹着，仿佛漂泊无依的孤舟终于触碰到了坚实的岸。
泪水依旧不受控制地滚落，但不再是出于崩溃和绝望，而是一种堵塞已久的情感闸门被强行冲开的宣泄。她紧紧回握住苏蔓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于一种新生的、破釜沉舟的决心。
“我敢。”这两个字从她哽咽的喉咙里挤出来，微弱，却带着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苏蔓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一分，然后用力，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拉了起来。两人在惨白的应急灯光下相对而立，脸上都带着泪痕和狼狈，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坚定。那层横亘在她们之间许久的、由猜忌和恐惧凝结成的冰层，在刚才那场近乎残忍的彼此剖白中，轰然碎裂，蒸发殆尽。
“那就开始。”苏蔓松开手，抹了一把脸，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个情绪失控、嘶吼着揭开伤疤的人只是幻觉。她又变回了那个冷静、高效的苏蔓，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的眼神不再是一片荒原，那冰层之下，有了流动的活水，有了温度。
没有剧本，没有导演，没有镜头。
只有这片空旷的、如同世界废墟般的摄影棚，和两个刚刚在灵魂层面进行了一场血腥厮杀后、达成脆弱同盟的女人。
她们从白天失败的那场戏开始。
再次站到“天台”边缘，林微光闭上眼，深呼吸，努力将杂念摒除。她不再去想陆北辰，不去想顾长明，不去想那个神秘的男人和文件袋，甚至不去刻意“表演”林默。她只是回想自己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刻——被陆北辰背叛，被媒体围堵，抱着发烧的暖暖在深夜街头无助徘徊……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冰冷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林微光的疑虑和挣扎，而是属于林默的、一种被最信任之人欺骗后的、混杂着巨大悲痛和荒诞感的空洞。
苏蔓站在她对面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她。这一次，林微光清晰地看到了苏蔓眼中那复杂的波动——有算计被识破的冰冷，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被林默的绝望所触动的……共鸣。
争吵，推搡，节奏比白天更加激烈，情绪更加饱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里呕出来的血块。
到了关键的后仰动作。
林微光看着苏蔓向她伸来的手，那双手，刚刚才给予她支撑和力量。心底最后一丝残留的犹豫如同阳光下的薄雾，瞬间消散。她彻底放松了身体的核心，真正地、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交给了地心引力，也交给了对面的苏蔓！
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信任！
苏蔓的眼神在她后仰的瞬间骤然收缩，里面所有的复杂情绪都被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急切所取代！她几乎是扑出去的，动作快如闪电，手臂精准而稳定地，一把牢牢箍住了林微光的手腕！
这一次，没有滑脱，没有迟疑。力量传递而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林微光悬在半空，仰望着拉住她的苏蔓。城市的灯火在她下方旋转，而苏蔓的脸，在逆光中轮廓分明，那双眼睛里，倒映着她的身影，也倒映着一种超越了剧本、超越了表演的、真实不虚的守护。
“卡！”苏蔓自己喊了停，将林微光拉回“安全地带”。
两人都微微喘息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亮得惊人。
“就是这样！”苏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记住这种感觉！林默的交付，苏夜的本能！”
她们没有停歇，像是要将之前浪费的时间全部追回来，像是要将压抑已久的创作激情彻底释放。她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场戏，抠每一个细节，调整每一次呼吸，尝试不同的情绪层次。从激烈对抗，到绝望交付，再到劫后余生那复杂难言的对视……
她们不再仅仅是林默和苏夜，她们也是林微光和苏蔓，是两个在现实中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往、此刻决定携手与共的女人。现实与戏剧的界限变得模糊，真实的情感注入了角色的躯壳，让每一次碰撞都迸发出惊人的火花。
汗水浸湿了单薄的戏服，肌肉因为反复的爆发而酸痛，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高度亢奋的状态。她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忘记了外界的一切，完全沉浸在这个由她们二人构筑的、充满痛苦与救赎的戏剧世界里。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际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黎明将至。
她们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粗糙的布景板，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棚内的应急灯不知何时熄灭了，只有清冷的晨光从高窗透进来，驱散了深夜的鬼魅，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充满希望的光晕。
没有人说话。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平复，只剩下一种激战后的虚脱与安宁。
林微光侧过头，看着身旁闭目养神、脸色苍白却神情平和的苏蔓。晨光勾勒着她优美的侧脸线条，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静强势的顶级演员和制片人，只是一个同样会疲惫、会脆弱、却拥有着惊人韧性的同行者。
“谢谢。”林微光轻声说，声音沙哑。
苏蔓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勾了一下唇角：“谢你自己。是你自己选择了爬出来。”
是啊，是她自己选择了抓住那只手。但如果没有苏蔓率先跳下深渊，将她从自我怀疑的泥沼中强行拽出，她可能早已被黑暗吞噬。
就在这时，苏蔓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震动声在寂静的晨光中显得格外突兀。
林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是一个没有存储姓名、但有些眼熟的号码。
林微光的心猛地一跳。
那个号码……她记得！
是那天晚上，在街角，与那个神秘夹克男人见面时，苏蔓接到的那个电话的号码！
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再次被投下了一颗石子。
苏蔓睁开眼，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没有立刻接听，而是按下了静音键，任由屏幕暗了下去。
她转过头，看向林微光，目光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电话从未响起过。
“天亮了，回去休息吧。”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动作恢复了惯常的利落，“下午，剧组见。”
林微光看着她走向大门的背影，那句到了嘴边的关于电话号码的疑问，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刚刚建立的信任，如同初生的琉璃，美丽而脆弱。有些界限，或许暂时不去触碰，才是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同盟最好的保护。
她也站起身，跟了上去。
走出摄影棚，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天光大明，世界仿佛被重新洗涤过一般。
经过一夜的淬炼，她们都如同被烈火锻造过的钢材，褪去了杂质，变得更加坚韧，更加纯粹。
然而，林微光心中清楚，那通被静音的电话，像一枚隐藏在新生肌理下的细小倒刺，提醒着她，围绕在苏蔓身上的谜团，并未随着她们的和解而消失。
信任已经建立，但真相，依然隐藏在迷雾之后。
而那迷雾之中，似乎并不只有顾长明和陆北辰的身影。
那个号码背后的神秘人，究竟是谁？他与苏蔓之间，又存在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联系？
黎明的光，照亮了前路，却也照出了更深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