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就连内阁,恐怕也不愿看到海瑞这个“异数”真的爬到三品以上,那可是具备了入阁资格的门槛。
张居正需要的,是能推行他那一套新政、懂得权衡妥协的干吏,而非海瑞这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道德标杆”。
吏部侍郎申时行察言观色,见反对声浪如此之大,心中有了决断,立刻出列打圆场道:“陛下,诸位同僚所言,亦不无道理。
既然赐进士出身恐引非议,不若……仍从萌荫上考虑?
为海御史父母、祖上追赠官衔,以示荣宠,亦合规制。”
朱翊钧不置可否,没有立即回应。
就在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出自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之口。
只见他上前一步,义正辞严地说道:
“陛下,臣亦以为,直接赐予同进士出身,确有不合祖制之处,恐伤天下士子之心,动摇科举根本。”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更为巧妙的方案:“臣斗胆建言,陛下既欲褒奖海御史之功,何不效仿北宋晏殊之旧例?
特旨准海瑞参与明年春闱会试,若中式,则可一同参与殿试!
如此,既全了陛下爱才之心,酬了海御史之功,又不违科举定制,全其名节,岂不两全其美?”
朱翊钧要的就是这个台阶!
他立刻抓住机会,不等其他大臣反应过来,便高声接过话头,语气中带着“从善如流”的欣慰:
“众位爱卿所言,确有道理!是朕考虑不周了。
进士出身,终究要靠真才实学,岂能因功轻授?”
他立刻顺势下诏:“既然如此,便依栗爱卿所奏!
着海瑞准备参与明年春闱,一体殿试!
至于最终能否名列二甲,就看他的才学了。”
这一下,刚才还在激烈反对的群臣,顿时像被噎住了一般,纷纷对栗在庭投去恼怒的目光。
这算什么劝阻?
殿试自北宋后期便只排名次,不再黜落考生,这是常识!
栗在庭这提议,不过是把“直接赏赐”变成了“走个过场”,本质还是要给海瑞一个进士出身,而且让整个流程在形式上变得“合法合规”了!
回想起刚才皇帝耐心解释陆游旧例的情景,一些精明的官员甚至怀疑,皇帝是不是早就料到有人会提出此议,故意引他们入彀?
都御史葛守礼见状,知道大局已定,立刻出面附和:“陛下从谏如流,圣明无过陛下!”
通政使何永庆、吏部右侍郎温纯等一批官员,也顺势行礼,表示认同。
到了这个地步,内阁的态度便至关重要了。
张居正沉吟半晌,终究还是出列表态,语气带着一丝保留:“陛下,海瑞此番巡盐,确有大功,朝廷封赏,亦是应当。
只是……吏部既已给予官职升迁之赏,若再开恩准其殿试,恩赏是否稍显过重?”
他与海瑞在性情、理念上格格不入,乃是朝野皆知的事实。
张居正内心深处,实在不愿看到海瑞这类手握巨大清望、做事却不懂迂回妥协之人进入中枢。
此次南直隶办案,他听闻高拱曾想主动出面替皇帝分担压力,却被海瑞以“法度”为由拦下。
这更让他确信,海瑞心中只有绝对的“皇帝”和抽象的“百姓”,缺乏对现实政治格局和“大局”的考量。
这种人若掌大权,只会加剧君权与臣权之间的紧张关系,于国于民,未必是福。
皇帝尚未开口,一直静坐旁听的徐阶,却突然从矮墩上站起身,面向御座,声音平稳却清晰地开口道:“元辅此言,老夫不敢完全赞同。”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这位前首辅身上。
徐阶不慌不忙,继续说道:“元辅或许有所不知。
此次南直隶办案,海瑞居首功,实至名归。
老夫年迈体衰,不过是从旁协助,实在谈不上什么功劳。
若论功行赏,海瑞当之无愧。”
他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明确将功劳推给海瑞,既迎合了皇帝的心思,
又巧妙地避开了自己“位高难封”的尴尬处境,更隐晦地表明了自己无意借此重回权力中心。
朝臣们神色复杂地看着徐阶,又忍不住偷偷去觑皇帝的脸色。
不少人心中嘀咕:又来这一套?
当初就是用徐阶可能回朝来逼迫大家接受海瑞起复,如今难道又要用这一招,来逼大家接受海瑞获得进士出身吗?
张居正也被自己老师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一时语塞。
他虽然尊重老师,但绝不愿看到徐阶真的借此机会重返朝堂,那将使他这个现任首辅的处境变得无比微妙。
眼见火候已到,朱翊钧终于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元辅的顾虑,朕明白。
都察院风宪之地,立功本就不比地方牧民或部院理事那般显而易见,
海瑞此次能顶住重重压力,厘清盐政,追回巨额亏空,其功甚伟,其志可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