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雪没歇着,细碎的雪粒子裹在北风里,斜斜地打在糊着旧报纸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谁在用细沙轻轻摩挲着玻璃。
天擦黑时,暮色已经浸透了整个村庄,远处的草垛子、近处的柴扉都裹在灰蒙蒙的雪雾里,只剩轮廓在风里微微晃动。
夏张氏刚摸黑点亮煤油灯,灯芯“噗”地跳了下,昏黄的光立刻漫开,把土炕、旧木桌和墙上挂着的锄头都染上一层暖黄。
她捏着针线想给穗儿缝棉鞋,针尖刚穿过厚实的棉布,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是平日里听熟了的动静。村里冯大瘸子的脚步声她闭着眼都能辨出来,那“笃笃”的拐棍声敲在冻土上,一下轻一下重,拖沓又张扬。
可这会儿的脚步声,是沉稳的“咯吱、咯吱”,带着雪地特有的滞涩感,还不止一个人。
夏张氏的手猛地一抖,针尖在指腹上划了道细痕,疼得她倒吸口凉气。她抬眼看向炕沿上坐着的男人,声音压得极低:“德麟爹,这……”
炕上的夏三爷正捧着本磨掉了封皮的旧书,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纹路。
听见脚步声,他翻书的手指顿住了,却没立刻抬头,只眼角的余光扫了眼门口。
直到门外传来年轻而陌生的问话声,他才慢悠悠地合上书,书页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在回应窗外的风雪。
“老夏三叔在家吗?”
三爷站起身,身上那件深蓝色棉袄洗得发亮,领口磨出了毛边,他却仔细地把领子理了理,又拽了拽衣襟上的褶皱。
“在。”他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沉劲儿,像块石头砸在冻硬的土地上,掷地有声。
德兴不知何时从里屋出来了,站在三爷身后半步远,身板挺得笔直。
这半大的小子刚过十六,眉眼像极了三爷,只是稚气未脱,此刻攥着拳头,指节都泛了白。
西屋门帘掀了条缝,秀云和桂珍探着头,眼里满是紧张。秀云怀里的小穗儿被灯影晃了眼,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嘴抿得紧紧的。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寒风裹着雪沫子“呼”地涌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墙上的人影也跟着歪歪扭扭地晃。
门口站着三个人,风雪把他们的帽檐和肩膀都染白了。
领头的是工作组的陈组长,军绿色棉大衣上落着薄雪,眼镜片上蒙着层白雾。
他身后跟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揣着个牛皮小本本,手里还攥着支钢笔。
最让夏张氏心揪起来的,是陈组长身侧的冯大瘸子。
冯大瘸子裹着件灰扑扑的旧棉袄,半边身子藏在陈组长后面,只露出只斜睨的眼睛,像条伺机咬人的狗,死死盯着三爷。
他手里那根枣木拐棍在雪地里戳着,“笃笃”声比平日里更急,嘴角撇着,藏不住的得意和怨毒,像是终于等来了能咬对方一口的机会。
陈组长摘下眼镜,用大衣袖子擦了擦镜片上的水汽,目光扫过屋里的陈设。
土炕上铺着粗布褥子,墙角堆着半袋黄豆,桌上摆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底还沾着点玉米糊糊的残渣。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利落。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夏三爷脸上,三爷的脸被风霜刻出深深的沟壑,眼神却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半点波澜。
“老夏三叔,”陈组长开口,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有群众反映了些情况,我们得找你核实一下。一是关于张百贵同志受伤那晚的事,二是……夏文龙同志家毛驴被宰杀的事。”
屋里瞬间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煤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还有窗外风雪穿过屋檐的呜咽。
夏张氏的心跳得像擂鼓,嗓子眼堵得发慌,手紧紧抓着衣角,指腹把粗布都攥得起了毛。
冯大瘸子按捺不住,往前蹭了半步,拐棍在地上重重一磕,声音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陈组长!就是他!就是夏老三!仗着自己有把子力气,在村里横行霸道!打断我的腿,还抢我的驴肉!他眼里根本没有王法!百贵哥那事儿,谁知道是不是他背后使坏……”
“冯老五!”三爷猛地一声断喝,像平地炸了个响雷,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冯大瘸子吓得一哆嗦,后半截话“噎”在喉咙里,脸“唰”地白了,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差点撞到身后的年轻人。
三爷没看他,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陈组长,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像冰河下涌动的暗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陈组长,工作队是来查理的。理儿,就在那儿摆着,谁也歪不了。”
他抬手指了指门外,风雪正紧,远处的村庄隐在白茫茫的夜色里,看不清轮廓,却能想象出家家户户窗里透出的灯光。
“张百贵,是我过命的把兄弟。当年抗联在苇荡子里打游击,我们俩一起送过粮,趟过冰碴子河……”
三爷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声音里添了几分沉痛:“那帮红眼队的杂碎,趁着半夜里去抢他!不仅抢粮,还放火烧房子!张百贵拼着命护家,被他们砍了一刀,耳朵都被削掉半只!那天晚上我们家也遭了抢,来的是豁牙李那帮人,被我打跑了。后半夜邻居就喊,说百贵家出事了,是几个邻居抬到我这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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