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令比晨光更冷,比刀锋更利。
大理寺评事陆知秋,人如其名,眉眼间自带一股秋日肃杀。
他手持圣谕踏入名录司时,整个衙门连空气都凝固了。
禁军封司,铁甲森然,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七日。”陆知秋的声音没有半点波澜,对着前来交接的韩昭,只说了两个字,“本官要‘布偶夜行’的全部真相。”
韩昭神色平静,仿佛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万偶朝宗”不过是场寻常的街头闹剧。
她挥手让下属抬出数个沉重的樟木箱。
“陆大人,事发至今所有记录、人员口供、阵列日志,尽在于此。”她交出了所有卷宗,配合得天衣无缝。
唯独在袖中,指尖无声地压了压那张被折叠起来、沾着墨痕与泪痕的女孩画作。
那是阿阮的梦。是这盘棋局里,唯一不属于“官方记录”的变数。
陆知秋没在意她的微小动作,他的注意力全在周明远那份几乎是语无伦次的事故报告上。
报告的最后,附着一张从枢纽阵列打印出的日志。
陆知秋的目光在日志上停留了很久,眉头越拧越紧。
空白。
从周明远强行关闭枢纽,到他被发现,整整三个时辰,所有的电子阵列数据记录,完全是空白。
没有错误代码,没有强制关停记录,什么都没有。
仿佛那几个时辰,连同整个京城的时间,都被一只无形的手凭空抹去了。
这比记录到鬼魂过境,还要令人毛骨悚然。
与此同时,钦天监的观星台上,赵砚已经七天七夜没有合眼。
他面前的稿纸堆积如山,上面画满了凡人无法看懂的符文与公式。
他试图用最精密的数理模型,去推演这套“账本系统”的运行逻辑。
他输入了所有已知变量:冤魂的数量、沉冤的时间、布偶的材质、孩童的涂鸦……
他想找到那个初始的“第一推动力”,那个记下第一笔账的源头。
第七日黎明,当最后一笔演算完成,赵砚看着纸上得出的那个悖论性结论,整个人如遭雷击。
“该系统不具备初始输入源。”
没有源头?
怎么可能!
任何规则的运行,都必须有一个最初的设定者!
他脑中轰然一响,猛地想起被全城通缉的谢扶光,最后一次见他时,那双清冷眼眸里闪过的、他当时无法理解的讥诮。
“你们以为,是我在记账?”
“不,我只是……让账,记住你们。”
“噗——”
赵砚撕毁了满桌的演算纸,纸屑如雪花般纷飞。
他踉跄地关上观星台的大门,将自己锁进了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
他所信奉的、由数据和理性构筑的世界,塌了。
世界的另一角,逻辑却以另一种温情的方式延续着。
东巷的沈婆在巷口为自己早夭的亡孙烧纸。
她本是流民,多年前的寒冬,差点抱着孙儿冻死街头。
火光摇曳,烟气缭绕中,她浑浊的老眼仿佛看到,那跳动的火焰里,站着一个绝美的女子剪影。
那女子抬手,遥遥指向名录司的方向,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她们欠你的,会还。”
幻觉散去,沈婆怔怔出神。
她将这桩奇事告诉了常来陪她说话的小乞儿阿阮。
阿阮追问细节,沈婆浑浊的记忆被勾起,絮絮叨叨地说起那个雪夜。
有人送来三筐足以过冬的黑炭和一锅滚烫的肉粥,放下就走,连个姓名都没留。
她只记得那人身上,有极好闻的、淡淡的檀木香。
那是谢扶光。
第二天,沈婆在家门口那只积满灰尘的布偶眼中,看到了一张笑脸。
是她亡孙的脸,咧着嘴,笑得天真烂漫。
只有一瞬,快得像个错觉,随即又恢复了那点幽微的灯火。
另一边,周明远疯魔般地把自己关在档案库里。
他偷偷调出了数十年来所有记录在案、却悬而未决的冤案卷宗,与执灯阁墙上那些新浮现的“补遗名单”一一比对。
一夜过去,他手中的朱砂笔在卷宗上画满了记号。
匹配率,高达八成!
恐惧,在这一刻彻底转为一种夹杂着敬畏的战栗。
这不是装神弄鬼,这是一本迟到了数十年,却精准无误的生死簿!
趁着夜色,他避开所有巡逻的禁军,再次潜入了执灯阁。
这一次,他不是来挑衅,而是来寻找。
他要找一个名字。
周怀安。
他的父亲。
曾任邻县县令,因拒签一份虚报三倍的税册,被构陷贪墨,贬斥还乡,最终郁郁病亡。
他颤抖着,在一排排冰冷的青铜铭牌中寻找。
终于,在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一块铜牌上,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他颤抖着伸出手,摸向铜牌的背面。
入手处,竟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微弱生命脉动的温润。
指尖下,他清晰地摸到了几道如同血管般凸起的、细密的丝线纹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