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起身再次见礼,面带愧色道:“杨阁老快别这么说。
前次‘金书诰命’之事,连累阁老遭人非议,崇古心中一直愧疚难安,还未向阁老请罪。”
所谓“金书诰命”,即是民间俗称的“免死铁券”,上刻“除谋逆不宥外,其余若犯死罪,免尔本身一次”等字样,是极高的殊荣。
高拱就得过两块。
王崇古本无此赏赐,拿着也没用。
但杨博入阁后,利用职权,悄悄给王崇古也弄了一份“赏玩”。
结果今年二月此事泄露,被言官弹劾,给杨博惹了不少麻烦。
杨博对此却看得很开,反正自己马上就要致仕了,临走前能给同乡兼政治盟友送份大人情,何乐而不为?
他摆了摆手,浑不在意地说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等子维(张四维字)入了阁,将来也替老夫弄个金书诰命把玩把玩便是。”
三人相视一笑,各自落座,气氛轻松了不少。
这时,才渐渐转入正题。
杨博关切地问道:“学甫,宣大那边,如今情势如何?可都安排妥当了?”
他知道王崇古在宣大经营多年,部署周密,应当不至于出大乱子,但不问清楚,终究难以完全放心。
王崇古沉稳地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掌控局面的自信:“阁老放心,三年之内,俺答汗那边,只认我安排的人。
即便有些许波折,‘三娘子’也会出面,替我稳定局势。”
三娘子是俺答汗晚年最宠爱的妻子,聪慧果敢,富有政治手腕,在部落中威望极高,甚至不逊于年迈的俺答汗。
当年“俺答封贡”能最终达成,三娘子在其中起到了关键的推动作用,与王崇古结下了牢固的政治同盟关系。
杨博听完,心中稍安,但仍有疑虑:“只是……陛下突然调谭纶去总督宣大,此人能力卓着,又深得帝心,恐怕不是易于相与之辈。”
王崇古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宣大地处要害,局势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即便是我,有所依仗,行事也须小心翼翼。
谭纶能力再强,初来乍到,想要理顺关系、掌握实权,也非一朝一夕之功。更何况……”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依我昨日面圣观之,陛下似乎……
并非如外界某些人所揣测的那般,一味急于求成,或手段酷烈。”
杨博神色一动,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极大的兴趣:“哦?昨日朝会之后,陛下单独留你奏对,都谈了些什么?”
杨博宦海沉浮数十载,眼睫毛都是空的。
他何尝看不出来,龙椅上那位少年天子,对他们这些看似安分守己的山西佬,骨子里透着深深的不信任和戒备。
上次他好不容易寻个由头,把儿子杨俊卿塞去督修昭陵,本意是混点资历,镀层金。
结果呢?
皇帝特意把他叫到跟前,皮笑肉不笑地“叮嘱”:“杨阁老,令郎年轻,修陵是大事,尤其要防着夏日暴雨冲刷。
若是连这点风雨都防不住,出了纰漏,到时候你我脸上,可都不好看啊。”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敲打!
陵寝还没动土,就先假定他儿子会偷工减料、中饱私囊了?
简直岂有此理!
这还不算完。
之前高仪也曾私下“劝慰”他,说既然入了阁,就要持身中正,不偏不倚,切莫一味拔擢或回护山西同乡。
高仪那老好人,谁会跟他说这些?
背后是谁授意,杨博心里跟明镜似的。
可见皇帝对他们的成见之深,已非一日之寒。
正因如此,当初皇帝下诏让王崇古卸任宣大总督,回京担任兵部尚书,杨博就力主拖延。
非要等王崇古在宣大把后手都安排妥帖,确保晋党在边镇的势力不至于被轻易清洗,才肯放他入京。
他自认对这位少年天子的心思揣摩得八九不离十。
此刻,听到王崇古言语间竟似对皇帝颇有几分好感,杨博不由暗暗摇头,
心道这位手握重兵的同乡大将,怕不是也被那小皇帝几句温言软语给糊弄住了。
王崇古并未察觉杨博的心思,摇了摇头道:“陛下倒也没具体吩咐什么,只是寒暄客套,问了些边镇风物,宣大民生。”
他顿了顿,那张被边塞风霜刻满皱纹、显得格外干练精悍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不过……陛下对我,似乎颇为热情。”
“对当年俺答封贡之事大加赞赏,屡屡肯定我的微末功劳,还说此番召我入主兵部,
正是要借重我与蒙古诸部打交道的经验,以期能仿照旧例,解决土蛮汗这个心腹之患。”
“期间……更是频频把臂而谈,执手交心,颇有推心置腹之意。”
话音刚落。
杨博便忍不住撇了撇嘴,脸上写满了“果然如此”。
一旁的张四维以手扶额,语气带着几分无奈道:“舅父,您有所不知,陛下单独召见大臣时,对谁都是这般……亲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