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藏书阁旧书楼。
初春的寒意被厚重的楠木门窗隔绝在外,楼内却弥漫着另一种冰冷肃杀的气息。
不是炭火的暖意,而是墨迹未干的试卷堆积如山散发出的、混合着油墨与纸浆的独特气味,以及一种无形却足以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
两千一百多份试卷。
来自金陵、西安、襄阳三处考场的墨卷,如同三股汹涌的洪流,最终汇聚于此,堆满了旧书楼中央那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案。
案上、案下、甚至靠墙的书架空隙间,都被一摞摞用麻绳捆扎整齐的试卷占据。
纸堆高耸,如同沉默的堡垒,每一张薄薄的纸页背后。
都承载着一个寒窗苦读的身影,一个挣扎向上的灵魂,一个试图跃过龙门的渺茫希望。
空气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细微却连绵不绝,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又似无数道无形的算盘珠在无声碰撞。
苏晨端坐于长案尽头。他并未穿官服,只一身靛青常服,袖口挽起几分,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
案头一盏青瓷灯台,跳跃的烛火将他清俊却难掩疲惫的侧脸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左手边,摊开着两份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盖着西安府、襄阳府主考官印鉴的密折。
右手边,则是一沓沓按照密折名录初步筛选出的、来自两地考场的合格答卷,约三百余份。
苏晨的目光沉静如水,快速扫过沐怀礼和韩铎的批语:
沐怀礼(西安府): “……所录者,多商贾子弟、寒门俊秀。其文虽少锦绣,然务实敢言,尤擅筹算,于田亩钱粮、河工民情颇有见地。然锋芒过露者亦众,恐失圆融……”
韩铎(襄阳府): “……取士重实务,轻浮华。商贾子多精于算计,寒门子多解民生疾苦。然商贾子或有逐利之心,寒门子或有偏激之语,皆需慎察……”
苏晨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沐怀礼的圆融,韩铎的慎察,说到底,还是带着旧时代文人的那点中庸和顾虑。
他们能筛掉那些只会空谈的废物,却未必敢真正留下那些能劈开荆棘的利刃。
苏晨的目光移向那些被初步选中的答卷。指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看得极快,目光如电,字字句句,皆逃不过他的审视。
一份来自西安府的答卷,字迹刚劲有力,在“抑兼并策”下赫然写道:
“清丈田亩,立鱼鳞图册。敢隐匿者,田产罚没,主事流放,限田。富户超限者,课以重税,所征之税,专用于开垦贷贫。严惩,强占民田者,无论官绅,斩立决!家眷流放!”
字字如铁,句句见血。锋芒毕露,毫无遮掩。
苏晨眼中精光一闪,提笔在卷首空白处,重重画下一个朱红的圈。
此子可用,要的就是这股敢把天捅破的狠劲。
另一份襄阳府的答卷,在“破门阀壁垒”下提出:
“废投卷行卷,糊名誊录,唯才是举。广设官学。束修低廉,延请饱学。另辟实务科,取通农桑、水利、算学、律法、工造之才。”
虽略显稚嫩,但思路清晰,直指制度根源,破格之意跃然纸上,苏晨再次落笔,圈定。
然而,并非所有被推荐的答卷都能入他法眼。
一份字迹娟秀、引经据典的答卷,在“豪商灾情”题下,洋洋洒洒写满了“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富者积德,贫者安分”的陈词滥调,试图用华丽的辞藻掩盖立场的模糊和算计的无能。
苏晨目光冰冷,指尖在那堆砌的辞藻上轻轻一点。
随即毫不犹豫地将这份试卷抽出,丢入案脚一个标注着黜落的巨大竹筐中。竹筐里,类似的锦绣文章已堆积了小半筐。
还有一份答卷,在“河工民夫半粟半钱”的第三问下,只草草写了“按市价折算”几个字,显然是被复杂的粮价工钱换算难住,敷衍了事。
苏晨眉头微蹙,提笔在卷末批了四个小字:“疏于实务”,同样黜落。
时间在沙漏的无声流淌中飞逝。
烛火摇曳,将苏晨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高耸的书架上,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剪影。
苏晨批阅的速度越来越快,目光也越来越锐利。
他不仅在看答案的对错,更在审视字里行间透出的心性、胆魄、见识与担当。
是锐意进取,还是畏首畏尾?是心系黎庶,还是曲意逢迎?是能劈开迷雾的刀锋,还是随波逐流的浮萍?
苏晨看到了一个叫李慕白的少年稚嫩却充满灵气的答卷,在算学题中巧妙设元,思路清晰,被圈定。
也看到了一个叫张诚的寒门子弟,在土地题中饱含血泪的控诉与充满杀气的对策,被圈定。
他也看到了那个在草稿纸上写下“土地债券”、“赎买政策”惊世之语的瘦弱考生(赵文彬)的正式答卷。
虽然字迹依旧潦草,但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提出的“以朝廷信用发行债劵,分期赎买超额田产,再转售无地贫民”之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