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贡院,上千号舍内,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已从最初的混乱、挣扎,逐渐沉淀为一种压抑而持续的嗡鸣。
如同千万只春蚕在啃食桑叶,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
前几道关于争子、争牛、修渠、安民的题目,如同淬火的试金石。
已将不少只会吟风弄月、皓首穷经的“才子”烤得外焦里嫩,心神俱疲。
他们或抓耳挠腮,或对着空白试卷发呆,眼神空洞,汗水浸透了衣背。
然而当负责分发试卷的衙役,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张也是最大的一张试卷纸放到每个考生号板上时,整个贡院的气氛,陡然为之一变。
那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连那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
所有考生,无论之前是奋笔疾书还是愁眉苦脸,此刻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光死死地钉在了那最后一道题目的字句上。
他们的呼吸变得粗重,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茫然、恐惧……
甚至是一丝触及灵魂深处的颤栗。
试卷最下方,墨迹淋漓,字字如刀,劈开了所有侥幸与幻想:
“压轴策问:”
“其一:江北之地,田亩有限,民力有穷。然豪强巨室,兼并成风,阡陌相连,膏腴尽收其囊;贫者无立锥之地,或为佃户仰其鼻息,或为流民辗转沟壑。此乃动摇国本、滋生祸乱之源!试问:当以何策,抑兼并,均贫富,使耕者有其田,民力得以生息?”
“其二:江南世家,累世簪缨,垄断科举,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寒门俊杰,虽有凌云之志,然无门路可投,无引荐之阶,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亦多埋没草莽,郁郁而终。此乃阻塞贤路、败坏朝纲之弊!试问:当以何法,破此门阀壁垒,开寒门登天之阶,使天下英才尽入朝廷彀中?”
土地兼并!
世家垄断!
八个字,如同八道惊雷,在每一个学子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这已不再是市井琐事,这是直指大周王朝肌体最深处的两道致命毒瘤。
是足以让朝堂衮衮诸公讳莫如深、让江南世家豪门恨之入骨的根本之弊。
“嗡——”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加压抑、更加混乱的骚动。
如同沸腾的岩浆被强行压在地壳之下,发出沉闷而危险的轰鸣。
“天……天啊。”一个来自江南富户的学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握着笔的手剧烈颤抖,几乎拿捏不住。
他家族在江南亦有大量田产,这第一问,简直是在剜他的心。
如何抑兼并?如何均贫富?这……这让他怎么写?写出来,岂不是自掘祖坟?
“疯了……真是疯了……”另一个出身江南小世家的学子,看着第二问“破门阀壁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冰冷。
他寒窗苦读,不就是指望靠着家族余荫,在江南士林中谋个出身吗?
这题目,是要断他、断他家族、断所有江南世家的根基啊。
“这……这题目……”一个江北寒门学子,看着那“耕者有其田”、“寒门登天之阶”的字眼,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撞击。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多少年了。
多少代人了,他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
他们这些在江南世家阴影下挣扎求存的寒门子弟,心中积压了多少血泪和不甘。
这道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心中那扇紧闭的、充满了屈辱和渴望的闸门。
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燃烧,手指因激动而痉挛,几乎要捏断笔杆。
“不能写……这题不能写……”一个年长的曾在江南书院求学的士子,眼神惊恐地扫视四周,仿佛那字里行间藏着吃人的猛兽。
他深知这两道题背后牵扯着何等恐怖的旋涡。
写得好,是捅了马蜂窝;写得不好,更是自寻死路。
他下意识地想将试卷揉成一团,却又不敢,只能死死盯着那墨字,汗如雨下。
恐慌、愤怒、绝望、狂喜、茫然……
种种极端情绪在号舍间无声地碰撞、激荡。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许多人脸色煞白,眼神空洞,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无法落下。
这已不是考试,这是逼着他们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抉择。
苏晨依旧端坐于主考高座。堂下,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
负责巡场的亲军都尉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先生,压轴题已发下。各号舍……反应剧烈。丙字区、庚字区,已有数名考生面色惨白,似有晕厥之兆。戊字区一人……伏案痛哭。”
苏晨神色未变,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下众人。他能感受到那些考官们投来的、混杂着敬畏、忧虑甚至恐惧的目光。
这道题,是他亲手埋下的,威力如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必惊慌。”苏晨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