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偏殿。空气沉得像灌了铅,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晨缩在那件灰扑扑、毫不起眼的书吏棉袍里。
领路的太监把他安顿在一扇巨大的紫檀木屏风后面,屏风上绣着气势磅礴的江山万里图。
屏风木雕的缝隙里透进微弱的光,也刚好能让苏晨偷瞄到殿内那让人窒息的一幕。
殿里烧着银霜炭,暖烘烘的,但这股昂贵的暖意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焦躁、忧虑。
还有一丝绝望。龙涎香的味道也盖不住。
女帝沐婉晴坐在上首宽大的紫檀龙案后。一身玄色常服衬得她脸色更白了,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那双平日里深邃的凤眼,此刻像蒙了层灰,但她还是强撑着帝王的威严,冷冷扫视着下面吵成一团的大臣。
离屏风最近、嗓门最大的,是个身材魁梧的老将军,穿着三品武官常服,补子上绣着狮豹。
他头发胡子都白了,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一双眼睛因为激动布满血丝。
正是驻守北方边境的燕国公、雁门关总兵统帅韩震山,韩家的当家人。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铁锈,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陛下,军情十万火急啊,”韩震山“咚”地一声单膝跪地,膝盖砸在金砖上的闷响在大殿里回荡。
抬起头,眼里全是痛苦和怒火:“雁门关外,突厥那些狼崽子今年冬天格外猖狂。小股骑兵不断骚扰,摆明了是大军压境的前兆。”
“去年草原雪灾,牛羊冻死无数,突厥人这个冬天必定要南下抢掠。我们关外的探子已经摸清楚了,至少三个万骑王帐的兵力,正在偷偷往阴山那边集结。”韩震山几乎是吼出来的:
“十五万将士,整整十五万我大周的好儿郎,在关外那冻死人的地方,顶着刀子一样的寒风布防。粮食,陛下,他们要粮食。要过冬的棉衣,要箭,要能砍断突厥弯刀的好铁。”
韩震山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份又脏又破、沾着泥雪的牛皮卷轴,双手高高举起,声音悲怆嘶哑:
“这是雁门关、雁回堡、铁壁城三大要塞联名上的告急文书。军粮只够撑不到半个月了,战马缺草料,瘦得掉膘,跑都跑不动。棉衣一半都破破烂烂,营里冻伤一片,士气……士气……”
韩震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那张粗犷的脸上竟滚下两行浑浊的泪。那是无数边关将士濒临绝境的控诉。
大殿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老将军粗重的喘息声。
沐婉晴藏在龙案下的手,死死攥着,指节捏得发白。
她沉默着,目光转向左边一位身穿二品文官仙鹤补子、头发花白的老臣。
户部尚书吕存忠。他脸上强装镇定,却也掩不住焦虑。
吕尚书被女帝一看,身子一抖,赶紧出列,动作僵硬地深深作揖,声音里透着绝望的苦涩:“老臣……回陛下。”他抬起头,脸色灰败,“户部……户部……”
嘴唇哆嗦了好几下,像吐出每个字都要了他的老命,“京师太仓的存粮……实际账上……”
吕存忠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剩……不足一万石了!”
轰,这数字像道炸雷,连屏风后的苏晨都心头猛跳。
一万石?按苏晨穿越前的算法,一石大概一百二十斤。
一万石就是一百二十万斤。听起来不少?
可这是供应整个帝国中枢运转、赈灾、关键时刻支援四方的国家储备粮仓。
而且是京城的太仓。
前线十五万大军,光人一天就要吃掉快二十万斤粮。
这点粮,还不够他们敞开了吃六天,更别说民夫、马匹、伤兵、军属……
这还没完。吕尚书的声音更微弱了,却更让人心寒:“还有……存银……”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库房里登记在册、能立刻拿出来的现银……不到十万两。”
不到十万两?苏晨记得前世查过,明朝中期边军一年的军饷就要几百万两银子。
这大周朝钱的价值可能不同,但十五万大军。
光一年的军饷(还不算粮草武器)就是天文数字。
十万两?这点钱别说支撑一个冬天的仗,怕是连补发边关将士一个月欠饷都不够。
买冬衣?造箭?修兵器?买马草料?想都别想。
国库竟然空成这样了?
吕尚书的声音疲惫又无力:“陛下明鉴。臣知道雁门关告急,一刻也拖不得。可江南的秋税到现在还拖欠了六成多,淮扬的盐税、浙东的丝税更是欠了一屁股债……”
“去年修河、年初江北赈灾,早就把家底掏空了。上个月为了查江南行刺案、整顿京畿防务,又提前预支了关内各卫所的军粮……现在……”吕存忠重重叹了口气,“臣……实在是没米下锅啊。”
苏晨心里一震:又是江南。拖欠赋税,这就是赤裸裸的阳谋,就是要让朝廷动弹不得,逼女帝低头或者改主意。
“放屁!”韩震山跳起来,彻底火了,指着吕尚书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对方脸上:“没米下锅?我十五万大军在边关喝西北风就是有米下锅了?”
